跨國代孕嬰兒的疫情關:“代孕之都”棄養嬰兒照片的背後

跨國代孕嬰兒的疫情關:“代孕之都”棄養嬰兒照片的背後

跨國代孕嬰兒的疫情關:“代孕之都”棄養嬰兒照片的背後

2020年疫情期間,一張烏克蘭代孕機構的照片被打上“代孕嬰兒遭棄養”的說明,在網上流傳。據南方周末采訪得知,目前這傢機構的代孕嬰兒已全部被接回。 (視覺中國/圖)

鄭爽疑似棄養代孕嬰兒風波下,一張照片開始在網絡上流傳:一間裝潢富麗的房間裡,整齊地擺著四排透明嬰兒床,裡面是數十名剛出生的嬰兒。隨之一起傳播的,還有引起觀者不適的圖片說明:“代孕遇到新冠病毒,嬰兒囤積,傢長拒收。”

事實上,這張照片截取自2020年5月烏克蘭最大代孕診所BioTexCom發佈在官網上的一段視頻。

“這邊有來自不同國傢的寶寶,美國、意大利、西班牙、中國、法國、德國、保加利亞、羅馬尼亞、墨西哥、葡萄牙……”視頻中,一位戴著口罩的女性訴說,由於烏克蘭在春季采取邊境封鎖措施,許多父母無法接回代孕嬰兒。BioTexCom采取的應對措施是,將嬰兒集中在酒店育嬰房照看,“很艱難,但我們可以應付”。

“目前,所有孩子已被父母順利帶走。父母到烏克蘭的最長等待時間為4個月,這是一對來自中國的夫婦,因為他們工作而無法離開中國。”2021年1月22日,BioTexCom郵件答復南方周末,該診所在2020年共有87名代孕嬰兒滯留,其中36名來自中國。

因為代孕完全合法且較低的費用,近年來代孕生意成為烏克蘭一大產業,該國也被媒體冠以“代孕之都”之稱。不僅是在這一“代孕之都”,在美國多個代孕合法州,也因疫情出現瞭嬰兒滯留或“回國難”的情況。

在美國工作的華人月嫂李珍妮(化名),疫情以來已經照料瞭4名中國客戶的代孕嬰兒。過去,一些希望親眼見證嬰兒出生的中國客戶會在代孕媽媽臨產前到達美國,然後與嬰兒一同回國。而疫情之下,這一選擇實現的可能性趨近於零。

李珍妮照料的代孕嬰兒,出生3個月便經歷瞭3次離別:第一次是離開代孕媽媽的子宮,來到李珍妮的住所;第二次是離開李珍妮,被送上輾轉回國的旅途;第三次是離開在旅途中看護的送機月嫂,來到等待多時的中國父母手中。

海外代孕機構、代孕中介、月嫂……新冠疫情沖擊下,代孕“擺渡人”扮演著特殊的角色。

過去的2020年,長居蘇州的一傢烏克蘭代孕中介公司經理葛磊(化名)沒有接到新生意。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安撫2019年接下的四十多對中國客戶:代孕媽媽十月懷胎後,嬰兒出生瞭,卻滯留在烏克蘭。

如今回想,2020年3月是導致代孕嬰兒滯留烏克蘭的關鍵時刻。3月3日,烏克蘭出現第一例新冠肺炎確診病例。3月14日,烏克蘭宣佈在48小時內實施封閉邊境政策,外國公民不得入境。27日,烏克蘭確診病例達到281例,邊境徹底封閉,包括離境的烏克蘭本國人,都無法再次進入烏克蘭。

封鎖令來得突然,卻也並非毫無預兆。葛磊告訴南方周末,2020年1月末,中國疫情嚴峻,烏克蘭政府亦在各類社交賬號上發佈可能封國的消息。“那時候,我在國內,哪也去不瞭,都在盯著烏克蘭的消息,看烏克蘭確診新冠的人數節節攀升。”

有的中國客戶選擇冒險一試。

葛磊回憶,2020年3月初,烏克蘭的確診病例還是個位數時,一名女客戶急於見孩子,趕去瞭烏克蘭。她的丈夫因為工作耽誤瞭幾日,還未入境,封鎖令先降臨。

女客戶和代孕嬰兒被困在瞭烏克蘭首都基輔,租住在一間公寓裡。

“她沒有養過孩子,很多養育的知識都不具備,很焦慮,因為孩子一直在哭鬧。我們安慰她,教她育兒知識。”嬰兒早產,抵抗力弱,經常咳嗽。女客戶不願冒險去人員雜亂的醫院,但對著中國朋友開的藥方,在烏克蘭藥店始終買不到完全相同的藥。葛磊隻好通過國際物流給她寄藥,孩子服藥後病情改善。

與其他代孕嬰兒相比,這個孩子或許還算是幸運兒:雖然在烏克蘭滯留瞭半年,直到2020年9月才回到中國,但至少擁有母親的陪伴。

“尊重的BioTexCom客戶們!如果你們由於疫情不能出國,我們公司將負責所有跟新生的孩子有關系的事情。孩子要出院,他被保姆和中國部門經理接的。後來經理會向父母發所有的信息及孩子的照片。”這段不太通順的中文告示,至今還掛在BioTexCom官網上。

BioTexCom告訴南方周末,該診所約一半客戶來自中國。他們聘請瞭有醫療背景的保姆照顧新生嬰兒,這項費用原本是每天50歐元,疫情以來下降至25歐元。

而在美國,導致代孕嬰兒滯留的關鍵時刻,甚至出現得更早。

美國加州試管嬰兒生育科學中心中國區總經理Mike Cheng告訴南方周末,2020年1月,他還有新客戶來到美國做試管嬰兒或代孕。1月底,美國國務院針對中國的旅行警告升至最高級別——警告所有美國公民,非必要情況下,不要前往中國旅行;入境禁令也隨之生效——從中國大陸返回的美國公民將接受健康檢查和長達14天的隔離。

2020年2月1日,所有美簽全部暫停,達美航空暫停飛往中國的所有航班。Mike的新客戶徹底消失瞭。

Mike回憶,有十幾對代孕嬰兒的中國父母於2020年1月中下旬趕往美國,有的成功將孩子“搶接”回國,也有的和孩子一同滯留美國。

其中一位在中國某銀行任管理職務的母親,給Mike留下瞭深刻印象。沒有提前溝通,這位母親在入境禁令的決定性時刻突然出現在美國。Mike在電話中問:“你不是不能過來瞭嗎?”她回復:“我把工作辭掉瞭。”

Mike自稱,他所在的中心是南加州地區最大的代孕公司之一,主要面向華人客戶。過去的2020年,該中心照顧瞭近兩百名代孕嬰兒,其中一百多名已被陸續接送走,目前仍有四十餘名嬰兒被委托照顧。代孕嬰兒的滯留時間,少則兩月,多則一年有餘。

雖然中國客戶可以不入境美國,委托中介全權代理將孩子送回國內,但疫情期間,天價回國機票一票難求,孩子的旅行證及出生紙三級認證的辦理,也都隻能線上向大使館申辦。“滯留成瞭長期問題。”Mike說,“整個回國流程順利辦下來,至少個把月。”

Mike從2014年進入代孕行業,已經接待超過1100對中國客戶。他發現這些客戶有一個共同特征:事業非常成功,經濟實力雄厚。其中有無法生育的尋常夫妻,有希望擁有二孩(通常是男孩)的大齡夫妻,有同性戀伴侶,也有單身女性。

目前中心裡唯一一位已滯留一年多的代孕嬰兒,屬於第一類。嬰兒母親近四十歲,喪失生育能力,找瞭一名美國當地捐卵人。“他們沒有簽證,進不瞭美國,又不想冒險(委托中介)讓孩子坐飛機回國,孩子就一直由我們照顧。”

而選擇烏克蘭代孕的中國客戶,必須入境烏克蘭才能接回孩子。因為根據當地法規,代孕嬰兒須辦理公證及親子鑒定等手續,這一過程中,嬰兒的基因學父母必須在場。

2020年3月的封鎖令,攔住瞭準備入境烏克蘭的中國父母。葛磊回憶,封鎖令剛下達那幾天,他既要忙著遠程幫臨近出生的嬰兒找月嫂、安排住處,又要一遍又一遍地與焦急的客戶解釋溝通。剛開始還耐心安撫,後來著急起來,他也反問客戶:“航空公司連機票都沒有,難道你開車偷渡過去?”

葛磊是2016年在朋友介紹下加入代孕行業的。當時,烏克蘭的代孕機構已經達到120傢左右,分為三個類型:第一類是公立醫院,隻向烏克蘭本地或俄羅斯、東歐國傢居民提供代孕。第二類是十幾傢大型私人診所,服務中國客戶的代孕中介主要與他們合作;BioTexCom是其中規模較大的,每年可服務客戶200對以上,高峰時達到500對。第三類是為數眾多的“草臺班子”,一名醫生、幾名護士,租四五間房充當藥品室、取精室、手術室,這樣就能開張。

入行遇到的第一對客戶,傢中並不富裕。夫妻倆想要孩子,但女方已經錯過最佳生育年齡。葛磊多次語氣激動地向南方周末申明,選擇烏克蘭代孕的客戶大多不是有錢人,“大部分是懷不上孕、傢中攢瞭積蓄後才找到我的工薪傢庭”。

2020年6月,烏克蘭恢復出入境航班,但中國父母赴烏接嬰兒的高峰期卻遲至9月才到來。原因正是客戶財力不夠雄厚。

剛通航的2020年6到8月,中國赴烏克蘭單程機票漲至兩萬元人民幣。而在疫情以前,往返機票共計六千多元。“四五萬機票錢多出來,對於(工薪)傢庭來說,可能一年才能攢得出來,而且還要請將近兩個月的假。”

等到機票價格降下來,2020年9月,葛磊陪客戶去中國駐烏克蘭大使館辦代孕嬰兒的出生證時,看到十幾對中國父母排在門外。滯留嬰兒終於被一個一個地領走,葛磊感覺自己都“有點麻木瞭,沒有什麼激動不激動”。

疫情推遲瞭代孕嬰兒與父母相見。葛磊想的辦法是,在每輛嬰兒車上裝攝像頭,讓父母能夠隨時隨地看見自己的孩子。

Mike負責的代孕嬰兒自出生起,就被安置在別墅內,由專業月嫂24小時照顧。月嫂每日會和父母進行一到兩次視頻交流,匯報孩子一日生活動態,包括每餐奶量、大小便情況、睡眠與娛樂情況等。在出生當天、第7天、第28天,月嫂還會在代孕公司專車的護送下,陪同孩子前往醫院體檢、復診、打疫苗、補充營養滴劑。

進入2020年下半年以後,隨著中國大陸航空公司運營的往返中美直飛航班增至每周兩班,滯留美國的代孕嬰兒漸漸被父母接回中國,或由送機月嫂送回中國。Mike說,來接孩子的父母下瞭飛機以後第一時間就去別墅,“見到寶寶那一刻,一般都流淚瞭”。

2021年1月末,李珍妮將疫情期間照料的第4位代孕嬰兒交給送機月嫂後,心裡覺得空蕩蕩的。“跟寶寶待的時間長,還是有一定感情的。在這段時間,我充當瞭一個母親的角色。”

在月嫂這一行,李珍妮有3年從業經歷。疫情暴發前,她主要在赴美生子月子中心打零工,照顧正常妊娠的寶寶,一年平均能照料10個寶寶。從2020年5月開始,超過六成的常規月子中心倒閉瞭,許多同事轉行從事傢政保姆、餐飲服務,也有的幹脆回國。而李珍妮選擇來到代孕機構繼續做月嫂。

李珍妮沒有覺得,代孕嬰兒與正常妊娠的嬰兒有何不同。隻不過,以前在月子中心,嬰兒的母親也能分擔一點照料工作。而代孕嬰兒的母親遠在中國,李珍妮必須每天24小時不間斷地看護嬰兒。即便上廁所、刷牙、洗臉,她都會把移動的嬰兒床推到洗手間門口,確保嬰兒時刻在自己的視線內。

客戶選擇代孕的原因,李珍妮不會主動打聽。但她聽一位男寶寶的母親說起,夫妻倆曾經生過一個女兒,上高中後生病去世瞭。“她年齡偏大,45歲左右。代孕的寶寶,和她之前那個寶寶(去世時),估計中間隔瞭兩三年的時間。我覺得她已經從那個記憶中走出來瞭。”

“我到不瞭美國,我隻希望你多抱一下寶寶,給寶寶足夠的安全感。”代孕嬰兒出生前,月嫂、中介、中國父母三方會開一個視頻溝通會。有一位女寶寶的母親,請求李珍妮代替自己多抱抱嬰兒,填補母親懷抱的缺失。

李珍妮像母親一樣培養嬰兒的固定作息:早上7點準時起、11點曬太陽、下午4點讀唐詩、6點半準時睡。天氣晴好的日子,她抱著嬰兒來到別墅的後院。有時,碰上別墅裡其他兩位帶著代孕嬰兒的月嫂,三人便一起聊孩子當日喝奶量,給孩子做四肢操、曬太陽。

信任的建立,往往不是一蹴而就,李珍妮也遭到過客戶的質疑。有一回,她照料的嬰兒深夜哭起來。李珍妮想觀察一下,確定嬰兒哭的具體原因後再對癥解決。中國這時還是白天,嬰兒母親正好在看攝像頭,立即打來電話厲聲責問:“為什麼寶寶哭瞭,你卻不抱她?”

每一個代孕嬰兒,李珍妮都要照顧兩三個月,直到中介辦好嬰兒的回國手續。時間讓李珍妮和嬰兒之間產生情感牽絆。她記得有寶寶在兩個半月的時候,眼睛會隨著她的步伐遊動,一看不見她就哭;也有寶寶在回國前夕,她與送機月嫂做交接時,因為聞不到她的味道不斷驚醒。

每一次送別,李珍妮都感覺情感紐帶被剪斷。在照料的第4位代孕嬰兒回國前一天,她整整抱瞭孩子一晚上,始終不舍得將他放入嬰兒床中。

疫情給代孕嬰兒回國制造瞭許多難題,但目前尚無統計數據顯示存在棄養情況。

在代孕機構集聚的美國加州爾灣市,一傢中小型代孕中介的經理許巴(化名)告訴南方周末,他從業六年多,接待瞭五百多對客戶,隻發生過一例棄養。這名嬰兒的“父母”是兩位美國男性,2018年,在找到捐卵人、胚胎移入代孕母親子宮不久,兩人便分手瞭。等到嬰兒出生,兩人都杳無蹤跡。最後,健康的嬰兒被送往瞭當地福利院。

在許巴看來,棄養在代孕行業是比較罕見的情況:“正常父母再怎麼樣都會要孩子,哪怕是離婚。”不過,也有紀錄片揭示,有先天缺陷的代孕嬰兒在烏克蘭出生後,被來自他國的父母放棄。

葛磊稱從2016年入行以來,還未遇到過自己的客戶棄養。鄭爽風波給海外代孕帶來的洶湧討伐,讓他感到委屈。除瞭2020年生意受疫情影響斷崖式下跌,過去幾年,中國客戶對烏克蘭代孕的需求一直在持續增長。一個個代孕嬰兒出生後,客戶會給他帶來土特產表示感謝。

葛磊知道,中國法律目前不支持代孕,但他強調自己的工作沒有直接觸犯法律:“從事代孕醫療是不允許的,但(中國法律)沒有說不允許從事(代孕)中介,對吧?”

“如果中國駐烏克蘭大使館不讓代孕孩子回來,那我們行業自然而然就消失瞭。”葛磊認為,當下的輿論並不會真正打擊到中國赴烏克蘭代孕產業。他在耐心等待疫情結束,行業復蘇。

在烏克蘭和美國以外,泰國也曾是中國客戶的代孕選擇。但是,自2015年7月30日起,泰國禁止外國人尋求商業代孕法案正式生效,違者有可能會面臨長達10年的監禁。在仍舊龐大的市場需求下,部分代孕中介瞄準灰色地帶,將柬埔寨、老撾等代孕法規尚不明確的東南亞國傢作為中轉地,將泰國代孕母親接來完成胚胎移植,然後送回泰國。等到臨產前,再將她們送去中國生子。

然而,疫情期間,由於泰國封鎖瞭邊境,許多代孕母親隻能留在當地產子。據泰國新聞網站The Thaiger在2020年5月的報道,警方在曼谷一間房間內,發現瞭7名即將臨盆的泰國代孕母親和一位出生僅20天的孩子。最終,所有涉事的醫生和中介人員被抓捕,將面臨販賣人口罪的控訴。

2021年1月26日,南方周末撥通一傢泰國代孕機構的咨詢電話,接待人員用中文表示,現在還可以做代孕。但在南方周末表明記者身份後,接待人員立即掛斷瞭電話。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錢昕瑀 南方周末記者 譚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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